医疗事故是否构成刑事案件,是近年来社会高度关注的法律议题。从“纱布门”事件到“错换人生28年”案,公众对医疗纠纷的关注已从单纯的民事赔偿延伸至刑事追责层面。这一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医学行为的专业性与法律评价的普适性之间存在天然张力。本文拟从法律规范、司法实践与理论争议三个维度,探讨医疗事故刑事追责的边界问题。
一、法律框架:医疗事故的二元归责体系
我国法律对医疗损害行为构建了民事赔偿与刑事追责并行的二元归责体系。《民法典》第1218条确立了医疗损害责任的基本原则,规定医疗机构或医务人员在诊疗活动中因过错造成患者损害的,应承担赔偿责任。而《刑法》第335条则专门规定了“医疗事故罪”,明确医务人员因严重不负责任造成患者死亡或严重损害身体健康的,可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
这一立法设计体现了对医疗行为的特殊保护:一方面,通过较低的入罪门槛(“严重不负责任”+“严重后果”)将重大过失纳入刑事打击范围;另一方面,又通过严格限定主观要件(仅限过失)和结果要件(必须达到死亡或重伤标准),将一般医疗技术事故排除在刑事追责之外。
二、刑事追责的构成要件解析
司法实践中,认定医疗事故罪需满足三个核心要件:
主体适格性:行为人必须是依法取得执业资格的医务人员,未取得资质的“黑诊所”从业者可能构成非法行医罪。
客观行为要件:必须存在“严重不负责任”的行为,如违反诊疗规范、擅自离岗、未做必要检查等。在“李建雪案”中,值班医生未及时识别产后大出血征兆,被认定为未履行注意义务。
因果关系要件:需证明医疗行为与损害结果之间存在直接因果关系。某医院新生儿窒息死亡案中,司法鉴定确认助产士未及时进行新生儿复苏操作与死亡结果存在因果关系,成为定罪关键。
三、司法实践中的争议焦点
过失认定的技术困境
医学行为的专业性导致司法鉴定常陷入“医学判断”与“法律评价”的冲突。某心脏介入手术死亡案中,辩护方主张并发症属于医学风险,而控方认为未履行充分告知义务构成过失。法院最终采纳鉴定意见,认定术前风险评估不足构成“严重不负责任”。
结果要件的司法谦抑
统计显示,2019-2023年全国医疗事故罪判决仅137件,远低于民事医疗纠纷数量。这种“慎刑”倾向源于对医疗行业特殊性的考量:医疗行为本身具有侵袭性,过度刑事化可能抑制医学创新。
刑民交叉的处置难题
当同一行为同时触犯民事赔偿与刑事追责时,如何协调程序适用?某医院输血感染丙肝案中,法院采用“先刑后民”原则,通过刑事判决确认过错事实,为后续民事赔偿提供依据。
四、理论争议与改革方向
学界对医疗事故罪的存废存在两种对立观点:
废除论认为,医疗行为的高度专业性决定其风险应通过行业自律与民事赔偿消化,刑事介入易导致“防御性医疗”。
改良派则主张完善鉴定制度,引入医疗过错参与度分级标准,建立“医疗损害责任鉴定+刑事司法鉴定”双轨制。
从比较法视角看,德国通过《患者权益法》确立“医疗过失证明倒置”规则,日本则发展出“医疗水准说”作为过失判断基准。这些经验启示我们,完善医疗事故刑事追责需构建三大机制:
专业化鉴定体系:建立由临床专家、法医、律师组成的复合型鉴定团队;
动态化标准更新:定期修订医疗操作规范,将最新诊疗指南纳入过失判断依据;
差异化责任体系:对急救医疗、临床试验等高风险领域设置责任豁免条款。
结语
医疗事故的刑事追责问题,本质是法律对医疗风险的社会分配。在保障患者权益与维护医疗秩序之间,需要构建精细化的法律评价标准。未来,随着医疗人工智能的发展,过失认定的技术边界将进一步模糊,这要求立法与司法保持动态平衡——既不能让刑事追责成为悬在医务人员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不应使重大过失行为游离于法律制裁之外。唯有如此,才能实现“医患和谐”与“司法公正”的双重价值目标。